我家基本没有老祖宗留下的痕迹,抬眼四望,再翻箱倒柜,只找到了几个银元。只有这点物件,大概就算是唯一老祖宗传下来的念想了吧。
我把银元拿在手里,用拇指与食指的指甲捏着中间,一吹,发出了金属质感的声音,那声音好像还会回荡,丝丝入扣,有点意思,仿佛回到了远古。
是那声音,把我的思绪强拉硬扯地揪到了奶奶或祖奶奶那时候,或者更远的年代。这银元经历了多少道手,辗转几世风雨到了我手。或者它是从谁的墓里发掘出来的,这些我都不知道。只是想,它必然是贯穿了阴间与阳间,不单单是货币,还有不少故事。
每个人出生的时候是自己哭着来到这个世界,死亡的时候是别人哭着送你离开这个世界。
这些事,那个银元一定知道。但是,每个人出生后都是在父母的爱里成长,成长中又离不开银元的滋养,这些事情银元也一定知道。它自己在人间烟火尘世中,发挥了多么大的作用,它一定也有记忆。不然,那声音在述说着什么呢?
我家的那几块银元是婆婆给的。据说,婆婆也是她的婆婆留下的。婆家几辈子都是老贫农,怎会有银元啊?可确实她给了我几块民国三年的“袁大头”,我想银元虽小,几代相传,亦守亦望,恩重情深!
把银元再一次夹在指甲中间,吹一下,金属质感的声音传进耳朵,久远的述说娓娓道来。
婆婆的婆婆,也就是奶奶,老人家是个产妇,不,那时候不叫产妇,叫稳娘婆。当初担任稳娘婆这一职业的只有女人,而且是那种不怕脏不怕累,胆子大的女人。奶奶就是这样一个女人,因此光荣地迎接着周围村庄每一个新生命的到来。
奶奶每迎接一个新生命,人家一定会给点钱表示,尤其是那种家里有了五朵金花或者六七朵金花的家庭,一旦生出来一个儿子,奶奶的赏金会更多一些。就这样,奶奶成年累月地积攒着,小钱换成了大钱,大钱换成了袁大头。听说,奶奶攒起来的钱,除了贴补家用,还自己藏了点私房钱。就是这点私房钱,婆婆前面生了三个姑娘,奶奶也没有拿出来,直到婆婆生了儿子之后,一次性都给了婆婆。在那个年代,婆婆守着贫穷过日子,一下好几块银元哗啦啦放在她手心,可想当时的幸福感有多浓。我想,一时半会儿一定浓得无法化开。
婆婆倒是个很淡定的女人,她悄悄地把银元包起来,表在了柜侧面。那一侧的柜里面,好几层牛皮纸糊着,里面放着一家人冬天的衣服。冬装一旦都穿在身上,婆婆把家里所有的不穿的衣服,鞋帽等等一切棉麻类的东西都要放在里面。必须把柜子塞得满满当当,为那几块银元打掩护。就是这样,婆婆还是不放心,隔一个阶段总要伸进手去触摸触摸。
在最困难的时候,婆婆把袁大头从糊得紧紧贴贴的柜侧面取了出来。就在那年春节,她拿出了两个,给孩子们置办了新衣服,之后剩余的几个,转移了地点,放在一个玻璃瓶里,封好埋在院子东墙脚下的那棵杏树下。杏树经历着风霜雨雪的洗礼,在岁月中茁壮成一棵树皮皲裂,枝繁叶茂的大树。它为孩子们带来了无限的欢乐,树下的地面被人们踩得坚硬如石头。可它万万没想到,自己还有另一份职责,在悄无声息地看守着一份财产,袁大头就在自己身边,静静躺着。
婆婆说,当年实在没办法,才拿出来两个银元填补家用,其实,衣服新旧无所谓,只是怕孩子们那个年过得不高兴。现在他还在惋惜那两个银元,抵的钱太少了,说那个换银元的人占了便宜。
再后来逢了困难时期,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,院子里那棵杏树在风雨中不再是欢喜,而是喘息,有两年竟然没接杏子。婆婆说,人都饿得咬紧牙关度日子,女人们三十来岁有的都不来月经了。那几年生育率明显下降。生物一个样儿,遇上那样的年份不开花不结果都是正常。
好几次婆婆站在树下,眼睛盯着埋玻璃瓶的地方,蹲下又起来,犹豫再三,一咬牙走开了。难关重重,几块银元也无法解决问题,索性就不去打扰它的安宁。银元一直没有动,但是,它却静静地发挥着它在婆婆心中精神上的寄托。婆婆坚持一个原则,没到万不得已,绝不动用它。果然在那样的年代,一家人还是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。
如今,我拿着这几块银元,恍若隔世,看到了在那个萧瑟贫穷年代,亦或看到了更久远的时期。
奶奶四处奔波着,劳累着,当一块银元落于掌心,她老人家紧紧地握着。当她把它置于无人知晓的地方时,长长地舒了口气,以至于把希望也寄托在了那个地方。婆婆一样的情怀爱抚着那几个银元,最终将这样一份爱的力量传递到我的手里,我受之有愧,始终觉得它是有温度在的,而我却没怎么在乎它。看来,不管日子如何幸福,我都应该轻轻地将它安抚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,让那来自久远的记忆,再次传承下去。
一块银元值不了多少钱,更不是稀世珍宝,但是真该把它看成“无价之宝”,它毕竟经历了太久的岁月,载负着几代人的艰辛,也蕴涵着无限的亲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