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正上台之后,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财政问题,同时控制官员在灰色地带的贪腐空间,便出台了所谓的“火耗归公”政策,将此前各种隐形收费都“显性化”。
从现实效果来看,雍正的改革无疑是有正向效果的。但到了乾隆时代,却爆发了一场针对“火耗归公“改革的激烈政治辩论。
一项看起来利国利民的政策为何会如此有争议?更关键的是,在这场辩论中,乾隆还站到了反对者的阵营中。乾隆的行为本身或许可以被批为“脑残”,但背后的政策考虑却是非常严肃的。
在乾隆及其支持者看来,“火耗归公”在实质上构成了加税行为,违反了康熙时代“永不加赋”的承诺。在这些支持乾隆的言论中,有一些即使到今日也未过时的政治洞见。比如,“今日正赋之外,又加正赋,将来恐耗羡之外,又加耗羡”,你政府只要开了加税的口子,虽然理由是光明正大的费改税,但又如何保证将来不重复“增加收费,然后改税,越改越多”的加税逻辑呢?
最让人动容的是,在这场辩论中,一些官员竟然很具现代政治意识地“自我批判”称,地方官员总是在寻找新的办法剥削人民,火耗归公这种将收费合法化的结果,就是不断地为贪婪的官员制造合法化所有收费,进而加税的理由。
在康熙和乾隆这一派看来,税外收费纵有千般不好,终究总比以国家的名义“加税”要好。更直白地说就是,大清朝承受不了任何“加税”以及“高税收”的恶名,因为“永不加赋”本身就是大清朝的合法性,就是立国之基。
而更重要的是,在太平天国起事之前,即使考虑到各种税外收费以及“费改税”,清代的农业税始终保持在一个大致的定额水平。在这背后,无疑是盛清帝王对“高税收”与明亡教训的始终警惕。
作为一个前现代政权,大清朝显然是不懂“无代表,不纳税”这些近代西方宪政理念,但在具体行为上,却精准地把握住了近代西方革命爆发的关键:税收。
在多尔衮发布减税声明的1644年,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刚刚爆发4年。而细究英国革命爆发的直接动因,就是国王试图不通过议会直接征收新税为战争筹集军费。而在“光荣革命”之后颁布的《权利法案》中的第四条,便是有关税收,“凡未经议会准许,借口国王特权,为国王而征收,或供国王使用而征收金钱,超出议会准许之时限或方式者,皆为非法”。
不仅是英国革命,在之后陆续爆发的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中,税收始终成为政治危机的一大原因,而“加税”更是成为革命爆发的魔咒。在那个时代,所谓的限制君权,最直接的意义就是限制君主的“增税权”,所谓的“宪政”,就是将国王的收税冲动关在议会的笼子里。至于什么“一人一票”,是很久远以后的事情了。
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同时代的大清王朝尽管在“国会”“限制君权”等政治文明的进化程度上远远不如西方,但在对税收的理解上,特别是对“高税收”引发政治危机的认知上,却走在了西方君主政体的前面。
站在盛清帝王的角度,大明朝的易代,英国斯图加特王朝及法国波旁王朝的覆灭,以及英国丧失北美殖民地的“惨剧”,几者在本质上的确没有什么大的区别。只不过,清王朝的应对方式不是英美式的“宪政”,而是“以史为鉴”式的自我节制。
在权力无法得到有效约束的时代,在税收无法从制度上限制的时代,大清朝给韦小宝上了一堂很棒的政治课:如果还有自制力、国家信用以及敬畏历史,就可以说句“永不加赋”